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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百十五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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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百十五章

是日屬月中,傍晚趙長源和吳子裳同歸家陪母親陶灼用飯,這是她們家一直都有的規矩,只是近來又重新拾起。

陶灼住處離年輕人有些遠,在後頭園子裏,趙長源於二道門追上先她一步進門的吳子裳,主動道:“阿聘後晌何時走的?”

二人並排而行,吳子裳側提裙邁過連通中庭的高高門檻,不緊不慢道:“半下午時候,她玩得正起興,卻見那位小林郡王有些精神不濟,阿聘便起駕回宮了。”

公主聘是個本性善良的丫頭,即便不想林祝禺來給她當夫子,即便目前還與林祝禺關系不熟,見林祝禺兩手撐著手拐坐在午後的燦爛春光裏犯困,阿聘很不忍心這位年輕的郡王跟這裏遭罪,收斂起玩心回大內去了。

至於回到策華宮時,皇帝送小林郡王的一斤生黃豆不慎被小林郡王灑落,阿聘一手端碗一手拿筷蹲在院裏撿得多辛苦,而林祝禺躺在廊下藤椅裏半曬著春光睡得有多舒坦,這些都是後話。

穿過中庭進後園月亮門,再往前走是挺長一段鵝卵石鋪成的路,天色晚,路不好走,趙長源牽起吳子裳手,道了聲:“小心崴腳。”

不久前獅貓兒趙首陽來看望嫡母陶灼,同來的霍聞昔在這段路上大白天崴了腳,宰著趙長源請客吃了兩頓瞻樓才算作罷。

對於趙長源的行為吳子裳並不拒絕,反而因被牽起手而更靠近了趙長源些,為保持行走平衡,她另只手順其自然挽住趙長源胳膊,須臾,低聲問道:“你前陣子下州府了?”

接連十來日沒在家裏出現過,鴻臚寺這個時候哪裏有啥要務需忙,吳子裳猜測趙長源跑私事去了。

“嗯,”趙長源顧及著她跬幅小,特慢步而行,道:“有點事,下了趟均州。”

說完又怕沒話冷場,補充道:“還意外遇見肖九了,他說過陣子許來汴都,到時候要抽空見一見,吃個飯。”

“我們生意上有往來,”吳子裳晃晃趙長源手肘處衣料:“就跟你們官場上人都有各種關系一樣,肖九的木材北上南下或者東來西去,都是找的啟文阿兄商號走貨。”

趙長源問:“所以你和肖九有何生意往來,莫不是你在幫他銷售木材?”

“對著哩,”吳子裳點下頭,繼續半低頭借月光辨看腳下路:“我正是幫他零售,每年春來木材生意不太好做,他捎帶做些別的,這回來大約是跑新生意。”

“啥生意?”趙長源問。

“不知,”吳子裳還是踩到塊比較光滑的鵝卵石,輕微崴了下,抓緊趙長源手,“啟文阿兄肯定知,他與肖九關系好。”

說起這個,阿裳好奇道:“啟文阿兄比你還年長,他為何還不娶妻哩,他家裏不催他?肖九也不著急,你都不過問他兩句?”

好歹曾經是準“姐夫”哩。

“你這是好不容易從水裏游上岸後,看見水裏人撲騰就想伸手撈人家一把?”趙長源暗中捏捏阿裳手,感覺肉//肉//軟軟的,捏捏還想再捏,結果立馬被反掐了下。

掐得趙長源嘶痛而笑。

“告訴你我可還沒原諒你騙我許多年嗷,你最好別惹我,”吳子裳威脅道:“超級不好哄。”

“好啦,不惹你生氣,”趙長源拿肩膀輕輕去撞吳子裳,討好道:“回去幫你核算今日賬目?”

大東家不會一千錢兩千錢地去細致核對各方賬目,她也核算不過來,只是每日把總鋪收到的兩方賬本做個總結,和她自己賬房記錄的第三方進行核對,每日平均一個時辰就能做完。

“今個不核算賬目,”吳子裳趁機提要求:“有兩份契約書你幫我把把關唄。”

“好說,”趙長源欣然答應,又納悶兒問:“你自己不也是熟讀商律麽,又偷懶。”

“嗯……”吳子裳開始不好好走路,跨一步蹦一下,拽著趙長源胳膊,自己也不怕摔:“有你在呀,你幫我看,以後要是你惹我生氣,正好拿這個借口來找我和好,你看我多體貼,連借口都提早給你找好放著,天下可再沒有比我更好的人了。”

“好好走路,別真崴腳,”沒接話的趙長源拉緊吳子裳,殘忍提醒:“不記得霍聞昔那時候腳腕腫成啥樣子了?”

“……”吳子裳立馬老實下來,一步一步安生走路。

走過鵝卵石,再沿青磚鋪成的寬徑行出百餘步,穿過一小片假石便來到陶灼住處,一座沒有提名的小院落,宅子上下正好稱呼其作“小院”。

陶灼早已準備好晚飯,只等兩個孩子歸,娘兒仨圍坐在一起時好像這二十來年她們一直是這樣生活的,從不曾真正分開過。

飯間,陶灼簡單問了倆孩子當差和生意可否順利,習慣性叮囑二人要註意身體健康按時用飯。

待至快結束,陶灼自然而然提道:“現下時光大好,過兩日我想出遠門走走。”

聞此言,吳子裳先看陶灼,又轉頭看趙長源。

趙長源手裏還有很小一塊饃饃沒吃完,塞嘴裏鼓起半邊臉,說話竟還能不影響吐字,可見習慣成自然:“獨個恐不安全。”

“和別人一起,”陶灼道:“我們約好了的。”

趙長源放慢咀嚼,“是霍大醫官?”

陶灼略顯疑惑地看“兒子”,有些不理解為何渟奴會此時提起霍如晦,搖頭道:“是和幾位老朋友,安慶巷蔡夫人她們,為娘那幾位朋友你認識哩,她們這個年紀也是閑賦無事,我們便約著出門走走,去見見外頭的世面。”

陶灼今歲已過知天命,無論貧富貴賤,五十歲以後的婦人日子基本屬於並不好過,只是家底殷厚的更多幾份選擇。

年輕時,女人對內要養育孩子、掌管家事、平衡內宅;對外要與人社交,盡量同汴都各世家、官宦等家中女眷打好關系,以幫助丈夫走穩仕途;待年過五十,丈夫在官場基本已經定型,內宅也沒什麽新鮮浪花要翻騰了,兒女各有事業家庭要顧及,到處都用不到老母親了。

她們沒了價值,被“棄如敝履”,她們圍著男人孩子和宅子轉了一輩子,頭發變白,皮膚松弛,美貌不再,而似乎就連穿著打扮稍微時髦些,在子女和他人眼裏都會變成過錯。

子女和丈夫不會衷心誇讚年老色衰的她們真漂亮,他人只會吐酸話在背後傳閑言碎語,說誰誰誰五十多了還打扮的花枝招展,不知羞恥。

尋常來說,五十歲後的婦人已經失去了生育價值以及家庭價值,如同一塊上好的手帕年久多用變成了塊破抹布,沒了絲毫用處,也就變得沒人在乎,她的情緒價值和人生價值忽然無處安放,出門走走尋找自我是正確的解決辦法之一。

孰料趙長源道:“母親怎不約上霍大醫官一同出門?日前聽霍聞昔說大醫官近來正好也閑賦。”

“她哪裏會得空閑,”陶灼道:“成日忙得找她看病覆診都得提前排隊,她比你在大理寺當差時還忙,約不出來的。”

趙長源唱反調:“母親沒有約怎知約不出霍大醫官?”

陶灼篤定:“就是約不出嘛,我還不了解她?我可比你更了解她。”

趙長源不信這個邪:“倘我幫母親約出霍大醫官呢?”

“約出來就約出來唄,”陶灼抿嘴笑起來,肉眼可見臉上幾分羞赧意,“約到了便一起出去走走嘛,不然還想如何,你個小兔崽子,莫是還要與我賭個輸贏的錢?”

“沒有,兒豈敢和母親玩打賭。”年輕時的陶灼在牌桌上基本無敵手,霍如晦和趙長源舅父陶琪能做證,趙長源和母親的打賭基本從小輸到大,大公子還曾因為賭輸而刷過半個月馬桶。

啊對,還是給阿裳刷的小馬桶,那陣子阿裳奉嬸母叔父之命貼奶膘,吃得多,天天夜裏有臭臭,睡到半夜就把哥哥搖醒說肚疼,她哥哥哈欠連天把她往馬桶上一放,拐回頭自己四仰八叉躺床上繼續睡,阿裳就在床尾出臭臭,出完臭臭蓋上蓋子,哥哥第二天提出去刷洗。

趙長源現在回想起來還想捏阿裳臉吐槽這個臭丫頭。

小飯桌一臂之隔的斜對面,吳子裳對趙長源忽然落過來的眼神充滿疑惑,滿臉無辜。

趙長源收回視線繼續問陶灼:“母親預定哪日出發?”

“兩日後。”

“妥,”趙長源胸有成竹道:“我幫您約霍大醫官。”

陶灼似乎挺願意答應,但又有點猶豫:“我還需和同行的幾位朋友商量一下,不好貿然就多帶一個人同行。”

“大醫官同行豈不更好,您諸位朋友絕對不會拒絕。”趙長源一本正經,讓人看不出絲毫其他心思,仿佛往別個目的上歪想都是在侮辱大公子這顆純粹的孝心。

待用罷飯回自己住處,吳子裳坐在羅漢榻上泡腳,問:“母親和霍大醫官,她們不僅僅是年少朋友吧?”

“你不都猜出來了麽,我是想試圖撮合她們和好來著,但母親似有猶豫,霍大醫官說順其自然,我有些替她們著急。”趙長源半低著頭坐在桌前幫吳子裳把關看契約書,泡過腳後兩只挽起的褲腿沒放下,露出長長一截小腿,白皙,但是不能算白凈。

因要看契約書,屋裏燈光點的亮堂,趙長源正坐在燈火明亮裏,吳子裳忍不住偷瞄那兩節露出來的小腿,看了覺著害羞,撇開視線後又忍不住想看。

嘴裏說著話:“她們有如此想法,莫非是因為覺著自己年紀大了,不值當再折騰?或者說是母親有難言之隱?她不是和叔、和父親解婚了麽。”

“唔……”趙長源把手中契約書翻張繼續往後看,右腳前腳掌在地毯上點兩下拍子,眼睛看著契約書,嘴裏回應道:“父母解婚流程清晰,不存在其他顧忌,我一時也想不出母親具體因何猶豫,初步猜測原因在我,是故想促成她和霍大醫官同出門。”

出門在外,有些事比在汴都時更容易推進,母親陶灼或許還在為兩個孩子考慮,怕她解婚本就招人背後議論了,倘再和別人有牽扯恐會影響趙長源仕途前程。

“若拋開外因,母親會和霍大醫官和好麽?”吳子裳游離的視線不受控制再移向趙長源小腿。

趙長源察覺,忽擡頭回視過來。

四目相對,吳子裳心虛中慌亂避開,趙長源提筆,半低下頭去標註契約書裏不合適處,寫字時習慣頭稍歪:“前塵舊緣,恍若隔世,羈絆漸多,心生猶豫,阿裳,我們不要學她們。”

吳子裳撇撇嘴嘀咕:“嘴上說著不學,還不是已經蹉跎了快十年,我這輩子能有幾個十年啊。”

“那你還跟我賭氣?”趙長源失笑。

“得讓你知此事嚴重性,隱瞞重大情況,放在軍裏可以軍法處置的。”吳子裳兩腳踩在木盆邊沿上晾幹,忽然蹦出這麽句形容來。

人說話因受環境影響而有其不同習慣,譬如謝岍口頭禪愛念聲“慈悲”,趙長源平時說話不帶道家用語,當謝岍每次回來後,趙長源與她說話時便會在她的語言環境影響下偶爾說聲“慈悲”“無量天尊”之類的用詞,吳子裳平日做生意接觸不到“軍法處置”這種事,此刻冷不丁提起,想來與今個見到林祝禺有關。

那林祝禺跟誰都話不多,甚至和趙長源聊正事都不曾清晰提過軍中,遑論私下閑聊,莫是她與阿裳聊過?

趙長源有疑問壓根不存著,脫口道:“是林祝禺跟你說起過軍法處置啊。”

“對,”吳子裳道:“今個後晌我陪阿聘去之安街賭坊玩,賭坊掌櫃拿了幾份欠條和借據給我看,是二叔父家那個趙述,你,你堂兄,他在啟文阿兄賭坊共欠下賭資白銀三十萬兩【1】,小林郡王說軍中賭博按軍法處置可以斬首,他還說,你面子真管用。”

趙長源擡眼看過來,猜出是吳子裳沒好意思說實話。

當時是的賭場雅間裏,林祝禺本在和阿聘玩新學來的骨牌,阿聘湊熱鬧過去看欠條借據,看完直接驚呆:“三十萬兩!渟奴阿兄不知此事麽?”

吳子裳答不上來,趙長源當然不知,若是知道,此借據哪裏又會輪得到給她看。

劉啟文願意帶吳子裳玩,多年前這家賭坊規模還小時他讓阿裳出資合夥,吳子裳也只是二東家,平日不管賭坊事,只按年領紅利,賭坊掌櫃把借據給她看還是瞞著劉啟文的。

近來受朝廷政令影響,賭坊生意不好做,不得不開始回攏資金,大東家劉啟文只讓去找趙述要錢,不讓攀扯趙家其他人,奈何趙述家一家子奇葩,在債主子面前一哭二鬧三上吊,要錢沒有要命一條,還揚言若是告官他們大不了把趙述投大獄,反正就是沒有錢。

一家子人比債主還難纏,賭坊不敢真鬧出人命,掌櫃只好來給二東家提一嘴,畢竟二東家夫婿和趙述是堂兄弟。

當時林祝禺是咋評價來著?哦對,小林郡王用極具特色的西南口音,逐字逐句,低緩而平靜對吳子裳說:“你官人面子真大。”

此言既出,在場的吳子裳和賭坊掌櫃各自羞愧地深深低下頭去,連阿聘都避之猶恐不及地縮了縮脖,小林郡王的無差別語言攻擊傷害力還是很可以的,但凡要點臉的人都遭不住。

趙長源不用想就知道原話肯定不好聽,林祝禺那廝大約是在西南山裏吃毒蘑菇吃多了,嘴巴最是狠毒,吐不出象牙。

“趙述定不止一次找過你,”趙長源看完手中這份契約書,放下,食指中指並一起用力在桌面點了兩下:“怎麽樣,吳大東家,都這個時候了,可舍得把實際情況說來與我聽了?”

“就知道瞞不住你,”吳子裳拿起擦腳布擦腳,一副要擼起袖子幹通宵的架勢,說話調子揶揄起來:“這事實在是說來話長吶,官人你且聽我與你慢慢道來。”

趙長源團起個紙團扔她:“好好說話。”

吳子裳接住紙團笑吟吟:“我哪裏沒好好說話,你不要自己心思亂,聽啥都覺著不規矩。”

“……”趙長源噎住,瞇起眼瞅阿裳一眼,起身去自己臥榻。

“你別害羞呀,我給你說正經事呢!”吳子裳踢踏著鞋追過來,跳上臥榻時順腳把鞋甩出去老遠。

亂甩鞋,自幼的毛病,趙長源所慣,怪得了誰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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